走过荒漠⸺追寻准噶尔麻蜥的前世今生丨额河科考
编者按:额尔齐斯河(被称为“银水”)位于阿尔泰山(被称为“金山”)南坡山前地带与准噶尔盆地北缘,是新疆境内的第二大河,也是我国唯一的北冰洋水系外流河。额河流域辽阔,自然条件复杂,生物多样性丰富且独特性高,是我国和全球生物多样性优先保护区域。让我们跟随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承担的第三次新疆综合科学考察“额尔齐斯河流域生态系统与生物多样性调查”项目科考队员的脚步,一起探寻“金山”“银水”孕育的万物生灵。
2022年7月11日至8月12日期间,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员郭宪光带领团队开展了针对额尔齐斯河流域爬行动物多样性调查与评估的第二轮考察。
图1 科考队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图2 额尔齐斯河流域2022年第二轮爬行动物多样性调查样点
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Pante et al. (2015)在评述整合分类学研究时,曾参考此语写道“The first part of knowledge is getting the names right”。在新疆,各个民族分别用不同的语言来称呼地名。既是科考,由此及彼,我们不妨先聊聊本次科考途经的一些有趣的地名。
7月13日上午,历时近40小时,跨越3000公里,成都到乌鲁木齐K2058次列车缓缓驶进乌鲁木齐站。随行的研究生有二位第一次从天府之国到神秘的西域,他们对这座天山脚下的美丽城市充满了好奇。话说乌鲁木齐Urumqi,意指“做奶皮子的人”,如蒙古语奶皮子orum/urum/qaymaq,匠人Qi/Chi。类似地,喀赞其Kazanqi,做锅的人;俄罗斯喀山kazan是塔塔尔语锅的意思;塔哈其tagharqi,做布袋的人;塔兰其Taraqi,割麦的人;乌珠穆其Uzumqi,种葡萄的人,和内蒙古乌珠穆沁是一个意思;卡舒其Qoshuqqi,做勺子的人;格莱姆其Gilemqi,做地毯的人;朵帕其Doppaqi,做花帽的人;伊力克其Yilikqi,年工;京其Jingqi,做秤的人;昆其Konqi,皮匠、洗皮子的人。可见,乌鲁木齐,似乎并非官方所说的“美丽的草原”。美丽——维语古再丽Guzel,蒙语赛罕Saihan;草原 ——维语达拉Dala,蒙语塔拉Tala。古维语Orum还是罗马的意思,维语、蒙语都有在r前加u或者o的习惯,比如罗斯Russia,前面加o,就成了俄罗斯Orussia。但是Urumqi不能翻译为罗马人,因为其Qi/Chi作为后缀只能指代做什么工作的人,还有人说Qi在维语里有小的意思,所以Urumqi可以解释为小罗马,但是维语小是Kichik,似乎这样解释也有点牵强。
准噶尔之名源于清朝平定天山北路之前,这里是准噶尔蒙古人的游牧地。很多人不了解名称由来顺序,以为是先有“准噶尔盆地”,后有“准噶尔部落”、“准噶尔汗国”,其实相反,因为该地是西蒙古瓦剌准噶尔部的腹地。瓦剌曾是漠西蒙古,现在所谓的外蒙古当时主要是漠北喀尔喀蒙古。后来所称的“准噶尔盆地”,在清朝前期是漠西蒙古瓦剌两大汗国之一的“准噶尔汗国”腹地。准噶尔盆地中的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又指何意?古尔班,蒙古语三的意思;通古特,野猪的意思;字面意思是三头野猪,延伸之意是“野猪出没的地方”。
布尔津县,县名因河得名,似为蒙古语,意为“放公驼的人”。哈巴河县,县名因河而得名。“哈巴”来自“哈尔巴”,系蒙古语“鳑鲏”(即五道黑,又称葫芦片鱼),因该河产此鱼得名。吉木乃县,吉木乃系氏族名,为乌古斯汗国九姓氏族之一。“吉木乃”又名托普铁热克,哈萨克语,意为杨树林,因早年此地多杨树而得名。实际上,托普特热克在哈萨克语中是“一丛一丛的树”之意,即为树多之意。青河县,县名得自青格勒河名,系蒙古语“娱乐”之意。一说为“优美的河”,《西域同文志》释为维吾尔语的“水葱”之意。福海县,1914年设布伦托海设治局,1919 年置县佐,1921年升为布伦托县,1941年改为福海县。“福海”系汉语“幸福之海”之意。今哈萨克、维吾尔族称为布伦托海,系蒙古语“斑白的海湾”之意。富蕴县,县名因地下蕴藏丰富宝藏而得名。1937年由布伦托县(今福海县)析置可可托海设治局,1941年升为县,称富蕴县,县治可可托海,1959年迁驻今址。“可可托海”系突厥语,意为“兰色灌木林”(哈萨克语的意思为“绿色的丛林“,蒙古语的意思为”蓝色的河湾“)。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因和布克河和赛尔山得名。“和布克”系蒙古语“黄褐色的鹿”之意,“赛尔”系蒙古语“马臀”之意。赛尔山曾名萨吾尔山。“昌吉”一名在马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突厥语词典》里记作qangbalik,即昌八里,balik成为突厥语“城”之意,qang语意待考。昌吉一名来自昌八里。木垒哈萨克自治县,“木垒”一名,一说系蒙古语“马头”之意,一说为蒙语大草原之意。“木垒”,清代又写作“穆垒”,也有人认为系匈奴语“蒲类”的转音。奇台县,维语古城Gucheng,清朝叫古城县,现在维语沿用下来了。“奇台”一说原在四十里内凿井无水,故名奇台(老奇台)。维吾尔族称奇台镇为“古城”(Gucheng),因唐时在此建有墩古城而得名。一说为军事台站“七台”谐音之转换。吉木萨尔,“吉术”为唐“金满”音转,“萨尔”为突厥语“城”之意,即“金满城”。
言归正传,追寻准噶尔麻蜥去。正如上次科考日志《穿越戈壁⸺额尔齐斯河流域寻找“哥斯拉”》所强调,与旱地沙蜥共同出现的常见蜥种就有准噶尔麻蜥。
提到麻蜥,不可避免地离不开其学名Eremias。其实,“Eremias” 最初代表亚属名,由奥地利动物学家利奥波德·费卿格(Leopold Fitzinger)(图3)于1834年,依据敏麻蜥和快步麻蜥之腹鳞(腹鳞呈斜线排列,向后看呈锐角会聚)、领围与牙齿等性状而建立。那时,广义的蜥蜴属Lacerta sensu lato被划分为6个亚属:Lacerta亚属、Zootoca亚属、Podarces亚属、Eremias亚属、Scapteira亚属和Acanthodactylus亚属。
图3 奥波德·费卿格Leopold Fitzinger(1802-1884)(图片来自网络)
话说Eremias一词,据Hemming (1956),Eremias的意思是“孤独地生活”,源于希腊语(Eremias means “living in solitude” and is of Greek origin.)。Arnold et al.(2007)研究中提到,Eremias是一个希腊名词,意为孤独的奉献者,与 Eremia有关,后者表示孤立的地方或沙漠(Eremias is a Greek noun meaning solitary devotee, and is related to Eremia, signifying an isolated place or desert.)。
那么,问题就来了,Eremias何以称为“麻蜥”?这必须提到我国系统地研究麻蜥、沙蜥的第一人⸺赵肯堂先生(图4),他还是为我国斑鳖正名第一人。其实,麻蜥的俗名有麻蛇子、马蛇、蝎虎子、蛇虎子。1931年,张春霖在《中国蜥蜴类之调查》一文中,记录了麻蛇子属Eremias的麻蛇子Eremias argus(= 丽斑麻蜥)。后来,赵肯堂先生将Eremias之中文名订正为“麻蜥属”。
(图片来自: 深切怀念赵肯堂教授. 动物学杂志, 2007, 6:171)
7月18日上午从阿勒泰市出发,约11:20我们到了红墩镇汗德尕特乡附近的一片荒漠生境,地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砾石。当时天气较凉(气温23℃、地表25℃左右),我们下车后边走边找。几分钟后,没见动静,心里有些疑惑,“这是准噶尔麻蜥的理想生境呀!”当然,也应有旱地沙蜥分布。随后,我们开始翻找石块,一会儿就有队员发出惊喜声,石块下有还在睡觉的旱地沙蜥。又过了几分钟,我们找到了准噶尔麻蜥(图5,视频1)。
图5 准噶尔麻蜥(雄性)及其生境,阿勒泰市红墩镇汗德尕特乡(郭宪光拍摄)
话说准噶尔麻蜥,英文名Dzungarian Racerunner,隶属于爬行纲(Reptlia),有鳞目(Squamata),蜥蜴科(Lacertidae),麻蜥属(Eremias)。从其名racerunner,就可以揣摩其习性,它简直像赛跑选手一样,来无踪,去无影。目前,麻蜥属蜥蜴包括42种,分布于欧洲东南部,横跨中亚,一直向东到巴基斯坦、中国北部和朝鲜半岛。而准噶尔麻蜥是2017年由莫斯科大学瓦伦蒂娜·奥尔洛娃(Valentina F. Orlova)及其团队描记的一个新种,其模式产地在蒙古科布多省,模式标本保存于莫斯科大学动物博物馆(ZMMU)。该物种主要栖息于蒙古西部高海拔(2400 -2600 m)的石山和砾石峡谷中,也可渗透到哈萨克斯坦东部(400-1000 m)的低海拔沙丘区,其栖息地环境异质性极高。准噶尔麻蜥已知的分布区包括哈萨克斯坦的斋桑盆地、外蒙古的戈壁阿尔泰及我国新疆的准噶尔盆地;它既是新疆爬行动物新纪录种,也是中国爬行动物新纪录种。
准噶尔麻蜥的鉴别特征为:体长可达64.5 mm;尾长约为头体长的1.5倍;后肢相对较长(后肢长/体长=0.46);眶下鳞与第6-8枚上唇鳞相接,未达口缘;雄性色泽鲜艳,雄性背侧有2-3行醒目的眼点,其中间色浅,边缘深黑色;腹侧眼点绿或蓝色;沿背中线有不规则黑块。
事实上,早在1986年,Orlova等在蒙古西南部的准噶尔戈壁和蒙古阿尔泰山脉山麓(乌延奇苏木Uyench Sum郊区)就注意到密点麻蜥复合体中至少有两种形式同域分布。它们在形态上明显不同,可能代表独立的分类群。由于这两种形态表现出不同的生态偏好,Orlova等先前暂时将它们分别称为“岩石型”(rock form)和“沙丘型”(sand form)两种生态型。后来在哈萨克斯坦东部的斋桑(Zaisan)山谷发现了形态类似于蒙古西部“岩石型”的麻蜥(Orlova,1995;Orlova & Terbish,1997)。同工酶电泳的初步数据显示它们与吉尔吉斯斯坦的天山麻蜥和蒙古的荒漠麻蜥种群具有显著性差异,但并未阐明它们的分类地位。2008年8月,在俄罗斯-蒙古两栖爬行动物联合考察时,Orlova等在发现这些种群20年后,检查了乌延奇苏木郊区的“岩石型和沙地型”的共分布区域,并比较记录了该区域的两种生态型。真可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蒙古海拔2000 m以上采集的雄性标本色斑鲜艳、而沿背脊条纹又窄又浅。哈萨克斯坦东部(Aigyrkum sands, 海拔1000 m)的雄性标本体型更大、且沿背脊有特宽的浅条纹,但与蒙古的居群在鳞片特征和色斑上相似。在两性异形方面(图6),性别间体长没有显著差异;与雄性相比,雌性头、身体更细,色斑更浅,体侧也没有很醒目的彩色眼点。雄性的相对头长比雌性更长。
图6 准噶尔麻蜥的两性色斑变异:(A) 雄性成体,(B) 雌性成体(引自Orlova et al., 2017)
简而言之,学界先前均将蒙古准噶尔的这些种群记载为密点麻蜥“岩石型”(“rock form”)。在蒙古之外,此新种在哈萨克斯坦东部也有分布记录,只是以前被看作密点麻蜥的种群。国内学者也一直将新疆阿勒泰地区的这些种群认作“密点麻蜥”。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密点麻蜥”身份如何换成了“准噶尔麻蜥”呢?2013年以来,我们与哈萨克斯坦同行合作,打破国界,获取和整合DNA条形码数据,采用整合分类学方法来探讨准噶尔麻蜥是否确实在中国有分布。我们在哈萨克斯坦东部(斋桑盆地)和邻近的中国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吉木乃县)采集了30号先前被归为“密点麻蜥”的标本,对DNA条形码COI基因进行测序,与先前Orlova等的条形码数据加在一起,并使用标准和多种条形码技术进行分析。我们检测到密点麻蜥复合体不存在条形码间隙,提示该复合体中有较高的隐存多样性。BIN和GMYC均界定出不切实际的物种数量(分别为23和26种);而ABGD、mPTP和BPP显示的物种数量较为保守(分别为10、12和15种),与先前根据系统发育树定义的种级谱系基本一致。通过分子系统发育和形态学检查,确认先前采集的30只个体均被可靠地鉴定为准噶尔麻蜥,证实了该物种在中国新疆阿勒泰地区有分布。由于我们研究的样本量较大,形态比较发现它们与准噶尔麻蜥原始描述存在较多不一致之处,主要表现为性二态性以及不同性状的量值范围更宽(图7)。
图7 哈萨克斯坦东部和中国阿勒泰西部地区的准噶尔麻蜥. A1−A5:雌;B1−B3: 雄(引自 Liu et al., 2021)
走过荒漠,继续追寻这荒漠中的精灵。随后,我们陆续在更多的样点,发现了准噶尔麻蜥,比如哈巴河、和布克赛尔、富蕴、青河等多处,从海拔400 m的沙丘到1300 m的山地戈壁,其生境多种多样(图8)。结合今年的第一轮科考(5-6月)以及先前10余年的积累,我们终于绘制出一幅完整的“藏宝图”⸺准噶尔麻蜥的分布(图9)。
图8 准噶尔麻蜥的生境(郭宪光 拍摄)
图9 准噶尔麻蜥的分布点,并以红点示其模式产地。
8月7日结束阜康科考,受疫情影响,我们取消了呼图壁和玛纳斯的科考计划,调整去托克逊鱼儿沟(阿乐惠镇),开启穿越省道S103之旅,有幸了解新疆阿拉沟那段尘封的历史。鱼儿沟来去匆匆,8月10日清晨(6: 30),我们又从鱼儿沟开启S103返回乌鲁木齐市之旅。鱼儿沟直到艾维尔沟一路,虽然重型货车紧随,但柏油路况还行。从黑山露天煤矿进入天山,眼前是由裸露岩石构成的峡谷,道路逐渐出现补丁、坑洼,但仍是柏油路貌。身边不时有运煤重型大卡快速超车,哪怕弯道,也是一路绝尘、实在嚣张。我们胆战心惊,只有谨慎再谨慎!在石子并灰的土路上,颠簸到刻骨铭心,10码都嫌快的节奏。关键是,不断伴随左右的重型货车是最大的危险。大约20多公里的样子,却耗去了一个多小时。
尽管如此,上午9: 00左右,我们也赶到了羊圈沟检查站,结果不予通行(原来乌鲁木齐市从8: 00开始静态管理)。你瞧,想返鱼儿沟,也不行了(有挨卡住的车被劝返,而返鱼儿沟的圣雄黑山检查站也不予通行)。我们及时向额河片区项目管理办及第三次新疆科考协调保障组汇报情况,得到科考办的高度重视。好事多磨,经过多方对接协调,最终同意我们通行。下午14: 10,我们通过羊圈沟检查站,欣喜之际,还没喘口气又遇到了托里乡一段十几公里尘土飞扬的搓板路,最终17: 00之前平安抵达乌鲁木齐火车站。
8月10日晚上22: 22,当列车K2060依依驶离乌鲁木齐站,意味着本次科考告一段落。队友们欢呼的那一瞬间(视频2),我却又突然想起了“Eremias is a Greek noun meaning solitary devotee, and is related to Eremia, signifying an isolated place or desert.”
科考征途,除了漫漫荒漠戈壁,我们也领略了金山银水的醉人风光。一路上,有意外,有惊喜,有焦虑,有感动。今年的野外科考,缺席了刘金龙博士这位队员与战友(视频3),无比遗憾和心痛。他是我的第一位硕士生和博士生,我也是他博士后研究的合作导师。一直记得,他QQ的个性签名正是“solitary devotee”,这或许和Eremias有些关联?不经意间,脑海中浮现《百年孤独》的结尾:奥雷里亚诺终于破译了羊皮卷,百年的时间逐渐展现在他面前,他看到了自己生命被赋予的那一刻,他一路追寻,直到看见他正在度过的这一刻,如同和自己镜中相逢。
参考文献:
13. Pante E, et al. 2015. From integrative taxonomy to species description: one step beyond. Systematic Biology, 64(1),152-160.
来源:新疆三调额尔齐斯河流域生态系统与生物多样性调查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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